Gwen Lee | 白沙滩之梦
丘明,《便利的日落》,2019,艺术微喷。
像独角兽、水晶球或伊甸园,位于热带海滨的东南亚总被构想为郁郁葱葱、浪漫轻盈的假日胜地。最近开幕的2023集美·阿尔勒国际摄影季亚洲影汇单元中,新加坡策展人李锦丽(Gwen Lee)召集11位背景各异的东南亚艺术家,呈现了一场题为《_ _ 群岛·重游仙境》的群展。
展览上,梦幻被打碎再重建。怀着对陌生又熟悉的风景和际遇的好奇、疑惑与共鸣,Numéro中文版在展览现场与李锦丽进行了一次面对面聊天。
采访在三影堂厦门摄影艺术中心展厅里开始。那是块相对安静的空间,布置着泰国艺术家丘明(Miti Ruangkritya)的两件作品:右手边,马赛克瓷砖般密集排列的低对比黑白照片记录的是曼谷城市边缘工人阶级家庭的内部样貌;而从中走出,踏上小巷,左手边则展示着在这些街区仰头看见的日落片段。稠密难辨的铁皮屋顶间,热带的傍晚宁静又绚烂,映衬这片缤纷的展墙也特意被刷成了湛蓝色。
《无名小巷的日落》《二号房间》展览现场。
蓝是天的颜色,海的颜色,是梦的颜色,也是愁绪的颜色。这场讲述梦幻之境的展览《_ _群岛·重游仙境》也正由一系列蓝色的照片开启:步入展厅,观众首先看见的是马来西亚艺术家埃菲尔·章(Eiffel Chong)水天一色的假日海滨浴场,恰如我们对东南亚的基本印象。但发现作品标题是《世界如此邪恶,必将被一场大洪水毁灭》时,诺亚方舟的天启将预设打破,观众便开始意识到展览或许不仅想使人入梦,还要将人从梦中唤醒。
《世界如此邪恶,必将被一场大洪水毁灭》
埃菲尔·章,2015,艺术微喷。
“东南亚是一种被建构的意象。”谈及策展思路,李锦丽这样回答。“除了泰国,大部分东南亚国家都经历过殖民。回顾地缘历史,你会发现欧洲殖民者到来后总是先开采自然资源。而与之同时抵达的,是西方的凝视。”从这一前提出发,瓦威·纳瓦罗扎(Wawi Navarroza)聚焦菲律宾大理石矿业的参展作品《美杜莎(热带岛屿和热带大理石)》便描绘了一个不同于西方叙述的反凝视故事。“在希腊神话里,美杜莎被视为恶女,只要凝视她的眼睛,你就会石化——但这也意味着美杜莎的反抗。以此命名,也是我们作为被凝视者,想从西方凝视者手中夺回‘看见’自己的权利。”
《美杜莎(热带岛屿和热带大理石)》展览现场。
转换视角后,东南亚从西方人眼中“生机勃勃、无拘无束的夏日伊甸”变成了一个非常宽泛多元的概念。在这片由11个国家组成的地域,光是语言就超过1200种。但除了差异,李锦丽也想探索普遍性。比如社会发展状况的普遍性,就像开头所述的丘明作品。“这些底层工人居住于今天的曼谷,而在新加坡,大约50年前,也能看到同样的景象。当时人们从乡村涌入城市,试图寻求更好的生活。也许在不同时间点,每个东南亚国家都经历过相似的阶段。”
诺尔,《婚礼2020》,2022,视频静帧。
又比如私人梦想的普遍性。诺尔(nor)的《婚礼2020》虚构了一场于新加坡东海岸举办的日出婚礼,但浪漫表象下却是不尽人意的现实。对真实自我与归属感的渴望也延伸到林威义(Wilfred Lim)的作品中,发现家族历史里不为人知的个体沉浮后,他将家乡马来西亚与祖籍厦门的生活画面平行并置,两边亲戚分别以渔业和农业为生,可同时展现时,我们看到的更多是惊人的相似,而非不同。
林·索占利纳,《城市街道夜总会》
2013,艺术微喷。
最后为展览收尾的作品《城市街道夜总会》,是一个既投眼世界又关涉内心的深夜故事。艺术家林·索占利纳(LIM Sokchanlina)来自柬埔寨,多年来,他见证了首都金边在城市化进程中经历的巨变。诱人的霓虹和街头喧嚣间,巨大的广告牌上书写着“让金边更美丽”的国家承诺,呼吁人们拥抱美梦般的新生活。“选择这段夜景作结,是因为经过漫长忙碌的一天,当白昼结束、日落西山,人们便开始沉思,也开始做梦。”对此,李锦丽这样解释。
而关键在于,我们到底在沉思什么,又应该梦想什么样的明天?
N:亚洲艺术一直是我们关注的重心。所以第一个问题是,你如何理解艺术的“亚洲性(Asianess)”?
L:我觉得亚洲,尤其东南亚的样貌,一直是被外界建构的,但这种建构又被广泛地接受。就像独角兽并非真实存在的生物,人们却可以描述它。这是本次展览思考“何为东南亚”的背景语境,因为东南亚最初是被西方殖民者定义,接下来则是背井离乡的移民,比如来自中国沿海的华裔移民,以及印度移民。
回到“亚洲性”的问题,我一直认为在当代世界,“分类”这件事充满流动性。要定义何为亚洲,最简单粗暴的办法就是定义何为“非亚洲(Non-Asian)”。但这又使人再度陷入文化权力的失衡。“非亚洲”是否意味着西方呢?西方的概念本身也很宽泛。当我们讨论亚洲,它是否包含了中亚、中东?它的起点和终点在哪?抱歉我没有给你确定的答案,但我给出了更大的问题,可以去进一步思索。
另一方面,我认为亚洲性也代表被这片土地上不同种族、文化背景的人们普遍奉行的价值观,比如重视家庭、并以此作为社会结构的基本单位。也许这仍然过于宏大,但它是一种易被辨识的特点。
N:展览的标题是《_ _群岛·重游仙境》(Archipelago:Paradise Revisit),可它实际呈现的是对梦幻的一次次打破。你是如何决定这个主题的?
L:2021年负责集美·阿尔勒国际摄影季亚洲影汇单元,在当时那场聚焦新加坡当代摄影的展览《一座岛屿的自然史》中,我想呈现的是生态变化和社会变化,总是彼此交融、密不可分的。那场展览关于岛屿,后来我就开始思考群岛的意象:它不只聚焦单一国家,而是多国之间的对话。
谈到群岛,人们会想起天堂般的浪漫景象,有生机勃勃的绿植,还有绵延不绝的白沙滩。然而这种印象与艺术家的呈现是如此矛盾——在MM 余(MM Yu)的作品里你已经看到,新冠疫情期间,菲律宾政府投资建设人造白沙滩所用的粉碎白云石是有毒的、危险的。因此,我想让观众通过艺术作品重访群岛,去思考何为天堂,以及“真正的天堂也许早已失落”这一事实。所以试图重访它也是一种徒劳。
抱歉,听起来非常凄惨,但也很有趣。因为我个人觉得,接受天堂已经不复存在,或许是敦促人类向前看的最好方式,比拥抱那种肤浅的糖果色幻象更好,不是吗?
MM 余, 《缺席》,2014,视频静帧。
接受天堂已经不复存在,或许是敦促人类向前看的最好方式,比拥抱那种肤浅的糖果色幻象更好,不是吗?
-李锦丽
N:你的家乡是新加坡,成长于岛屿,会如何影响人的思维方式?
L:在前殖民时代,东南亚诸岛普遍由“王国”来划分。王国是个具有流动性的概念,它没有明确国界。可现代海域却有着人为划定的严格疆界,即使海洋本身不存在肉眼可见的分界线。
走完这个展览,你会发现海洋浮标的照片从头到尾贯穿了展厅的侧墙。那是新加坡艺术家林育容的作品《海的状态:里里外外》。它们是围绕新加坡岛的所有浮标,划定了国家海域的边界,每个浮标都有正面和背面两张照片并置。然而拍下同个物体的两张照片,艺术家可能已非法进入了他国海域。
海洋的自然属性导致了岛国国界的复杂和不稳定,这对陆地层面的“国土”也会造成影响。在新加坡,填海造陆扩大了30%左右的土地面积,但其实造陆所用的砂土都进口自国外,它们过去曾是柬埔寨、印度尼西亚甚至缅甸的“土地”。这或许能引发人们对现代意义上国界概念的重新思考。
《海的状态:里里外外》展览现场。
N:本次策展过程中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
L:最初策划丘明的作品《便利的日落&便利的劫持》时,除了目前展墙上四幅7-11便利店日落照片,我们本想在照片旁直接放四段粗糙的黑白视频,内容是监控摄像头拍下的便利店抢劫案。视频没有任何血腥暴力画面,但它的性质本身被认为会造成不良影响,所以我们不得不撤掉了视频。
为此,我只能重新思考如何展示这场表里不一的“便利店惊魂”。因为便利店外部,美丽的日落如此宁静迷人,但那也意味着夜幕将至,不安的暗流开始酝酿涌动。当暗流冲破水面,便呈现为便利店内的小型犯罪,比如一名失业者去偷窃面包,或一位17岁的劫匪试图抢食物和尿布给家中妻儿。你会发现它们都是由社会底层那些连基本生活需求都无法被满足的人发起的,这种现象在大城市普遍存在。可它为什么会发生?犯罪背后的难言之隐是什么?
丘明的《二号房间》也与之相似。正如媒体报道,是那些居于底层的人维持着城市的基本运转。他们是清洁工、服务员、建筑工人,亲手建设了曼谷这座都市。但他们却面临着不确定的未来,因为驱逐随时可能发生,如果有人想在他们的居住区新建一座购物中心。这种阶级差异,要以什么样的策展方式才能体现出来?后来我们决定在日落照片下方放关于劫案的小字描述,模仿电视新闻底部滚动的字幕,这个想法后来被采用了。
《便利的日落&便利的劫持》展览现场。
冲突可能是真的,但我也觉得,在这层表象之下,每个普通人的内心深处都渴望和平。
-李锦丽
N:有人说,无论在本土还是海外,尤其比起非洲裔的团结,亚洲人内部是很不团结甚至彼此对立的,至少我们东亚这块是这样。作为一个亚洲人,你有这种感觉吗?
L:这是个很有意思的说法……我也很难断言。在东南亚,我似乎没有这种感觉。如果此类现象在东亚更普遍,或许是由于这里漫长的地缘政治历史,以及超级大国力量在其中发挥的干预作用。因此,冲突对立可能是真的,但我也觉得,在这层表象之下,每个普通人的内心深处都渴望和平。心怀这样的本能,暂时的冲突或许反而能促使人们找到一种在未来和谐共处的更好的方式。
N:你已经来过很多次中国。本次厦门之行,你是否有些特别的新见闻?
L:我注意到越来越多的中国艺术家开始处理一些颇具挑战性的议题,艺术家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自我”身上。我认为这并非出于自私,而是一种勇敢的行为,去支持、捍卫个体在社群和社会中的位置,去思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就涉及到关于身份和变化的话题,例如性别角色、文化差异、移居迁徙等。在庞大多元的中国,个体如何自居总是非常复杂,但即便如此,艺术家们仍决心探索。我觉得这种尝试里蕴含着十分纯粹的能量。
洪松年,《沉重地压在我眼前》
2016,现场图。
N:由于移民,中国南方与东南亚有着丰富的文化连结,但我们当下面对的环境大不相同。在中国办展时,你有没有从本地观众那里得到过印象深刻的反馈?
L:中国观众对摄影有着浓厚兴趣,同时也敏锐意识到了这种媒介经历的巨变。我觉得一部分中国观众很容易理解叙事性强的作品,然而,对视觉的深度解读如此复杂,观众可能无法轻易理解影像背后的意图。比如诺尔的《婚礼2020》,它的画面很吸引人,含义却是模糊的。又比如洪松年(ANG Song Nian)的《沉重地压在我眼前》,它由366块灰阶组成,看起来像平面设计,但其实每块灰阶都是暗房里冲印制作的银盐相纸。它是照片,却不是通常图像意义上的照片。在这种情况下,有些观众会与作品发生共鸣,有些甚至被激起强烈的情感,另一些观众则会质疑这种必须反复深思才可能获得答案的观看方式。所以,我猜自己带给观众的展览总归不是简单直白的。
N:最后,能否聊聊你创办的新加坡摄影艺术平台DECK,以及它接下来的新动向?
L:作为当代艺术的支持机构,DECK发起过一系列项目扶植年轻摄影师,并鼓励人们学习摄影、参与到关于摄影鉴赏的讨论中去。我们还出版了一本题为《Seenthesis: Visual Literacy through Singapore Photography》的书,因为在许多层面,我们坚信摄影是用来表达当下世界复杂性的最佳媒介,也坚信它是开放给所有人的。
目前DECK正在筹办明年十月的第九届新加坡国际摄影节(SIPF),它是一个双年展,由我和我的搭档从2008年创立至今。另外,DECK的全新建筑空间也正在建设中,预计将于2025年完工。
采访、撰文:杨婧瑶
图片由艺术家和三影堂提供
2023集美·阿尔勒国际摄影季
主场馆:
集美艺术中心(厦门市集美区)
三影堂厦门摄影艺术中心(厦门市集美区)
分展馆:
好慷在家(厦门市集美区)
鹭潮·鼓浪屿美院(厦门市思明区)
桂湖美术馆(福州市晋安区)
展期:
2023.12.15-2024.1.21(周一闭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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